劉雙燕,湖北省嘉魚縣陸溪鎮人,教師職業。喜歡自己的工作,喜歡和孩子們相處。喜歡以文會友,希望和大家一起探討家庭、婚姻、愛情、育兒等話題。
母親今年58歲,身體硬朗,走路“呼呼”似生風,說起話來像連珠炮,一到菜園里,渾身就長滿了力氣。
有一次,她指著我左臂上被自己咬得深紫的牙痕,把煲成泥的黃瓜湯碗狠狠地往床頭柜上一砸,“你就這點出息?娘種地養魚喂豬砍柴送你去讀書,書上就是教你這樣活的?還不如我這個大字不識的農民!”
生病住院期間,母親很少去看我。但凡給我送點大補的湯湯水水,她也是帶著種菜地的干勁。她把用藍色花紋的方巾包著的湯碗往床頭柜一放,坐炕頭似地盤腿在我手邊,側臉看看窗戶,健步如飛走過去,抓住窗簾從右往左“嗖”地一拉,陽光就無聲地照進病房。母親見我在病床上開始蠕動,她把手掌放在被子上,有節奏地輕拍幾下,等我假裝沉沉入睡,她才起身往病房外走。白色的病房門因為她的用力推放,來回拉扯旋轉了好幾次。我抱緊膝蓋,將頭支撐在兩腿間,看母親憤憤離開,說不出一句話,掉不出一滴淚。
人,往往自己走不出來時,別人就很難闖進去。
母親的菜園,就在我病房斜對面的一塊平地。推開窗,就能看見紫色的茄子花,黃得燦爛的絲瓜花,倔強蔥郁的南瓜藤伸長脖子。它們都像受傷的靈魂,囤積所有的力量,讓蔓朝四面八方鋪天蓋地流浪。
母親在菜園的時候,我常常站在紗窗后,看她“啐”一下口水,在兩個手心快速摩擦后,捏緊鋤頭把,鋤頭豎過頭頂再落下,身子上下起伏,“噌……噌……噌……”的聲音伴隨母親“哏……哏……哏……”的每一次攢勁,原本枯黃的地被母親翻新,瞬間帶著濕氣的黝黑,仿佛還冒著絲絲縷縷的熱氣。
母親種的蔬菜一垅一垅,它們均勻地分布,朝同一個方向奔赴。這片剛長出嫩芽,那片已經開花結果。每一個生命都恰到好處地到來,又極合時宜地離開。每到5月份,母親開始種我最喜歡吃的紅豇豆。在它們只有膝蓋深的時候,母親就找來粗細均勻、長短一致的蘆竹桿,呈三角形圍著豇豆苗插進土里,在和母親齊頭高的地方捆個結,一個架子就搭好了。
給豇豆牽藤時,她把藤頭輕輕環在蘆竹桿上,讓豇豆藤順勢往上繞,直到每一株藤和桿緊緊依偎地朝陽向上生長,她才放心。豇豆似乎能讀懂母親,它們的長勢天天在變。起初開花的時候,只是冒出一點粉紫,花型像弱小的蝴蝶,似有似無地在三片心型葉間。只用兩天,這些原本零散的花就會結出成雙成對的豇豆。它們最初極細小,仿佛一場風雨,就能折斷。一周的時間,便長到半臂長,身子也由開始的扁瘦,變得渾圓健碩。
見我從病房走到她的菜園,母親指指旁邊的茄子地,“囡囡來得正好,茄子長勢正好,有四五個剛好能吃,你去摘了,咱娘兒倆中午炒來吃……”她彎下腰,繼續挖自己的地。母親總是蓄滿力氣,她腮邊的咬肌突起,鋤頭揮舞,每次劈開地的聲音悶響,這一起一落間好像對土地有點怨氣,其實是愛到心底。
茄子花顏色淡紫,樣子有點像喇叭花,只是比喇叭花的心門關得更緊,花瓣更厚實,葉脈更清晰。她們依附在茄子樹上,因為蒂把上毛茸茸,看起來別有一種倔強的凜冽。5至10天以后,她們在時光里開始憔悴自己的容顏,萎靡、凋謝,散落在無人問津的地方,直到枯萎。我蹲在茄子地,將掉在地里打蔫的茄花一朵朵撿起來,捧在手心,咬在唇邊,咀嚼。咀嚼一朵花的凋謝,咀嚼一場花事的開幕與落幕。
茄子躲在肥大的葉子下,蒂把只有小拇指粗,茄子則比我的拳頭還大。它們因為有了土地的滋養,身體長得渾圓飽滿,深紫里透著亮光,茄帽帶著刺,緊貼茄子的蒂把周圍,守護茄身。小時候,我們姐妹常常以幫母親洗茄子為借口,用雙手捧著圓圓的茄子,在水里歡快地搓動,茄子就會發出“吡吡吡……”的脆響,母親看我們玩得歡,并不著急把茄子切成細長的絲,“你們這幾個淘神鬼,幸好我把茄子蒂上的刺清理干凈了,要不然,叫你們刺的哭……”說完扭過頭,又開始忙她自己的。
手撫摸著茄帽和蒂把上的刺,忽然內心歡喜起來。它牢牢地附身茄子頂端,呈三角形朝外展示自己的銳利。食指輕輕劃過,在螺紋上居然可以留出一條細小的血跡。母親趕過來的時候,我的手腕已經在一個個茄刺的摩擦下,殷紅一片。她撩起自己的上衣邊,“呲,呲,呲,”撕開一條長長的白色布條,牢牢地纏住了我左腕汩汩流出的鮮血。
“囡囡,你要娘怎么辦?”許是被我氣到了,嚇到了,娘臉色慘白,嘴唇失去血色,“娘不是醫生,娘治不好你的??!娘沒什么大本事,娘本來就是個農村人。娘沒讀書,娘沒文化,可有些道理,娘還是懂的?!彼O聛?,眼睛里都是乞求,“囡囡,兒女婚事它不是你的命!你的命是娘給你的!要還,你得還給娘,任何人取不走!我的囡囡可以找到更好的人嫁了……”
一生堅強的母親,抱著她三十歲因一場情事深度抑郁的女兒,在她郁郁蔥蔥的菜園哭得像個孩子。我終究沒有說一句安慰母親的話。但她的責罵讓我明白,我該脫下這身大幾號、藍得發舊的豎條紋病服了。
——每個人都有創傷,娘在,傷不再。
——原載《文匯報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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